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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唯希】水仙同人-重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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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9-30 12:12:1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【唯希】水仙同人-重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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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3-9-30 12:12:27 | 显示全部楼层
【水仙同人】重影

被吞了,为什么……我发个同人文而已啊……
再试试吧……
文的说明:
这是百分百水仙同人文请别怀疑,虽然开始时看着不像
狗血处请见谅……
与前作《追逐倒影》无必然关系
写完了但度娘不让我尽快发完……  

—重影—

序章

“……你是直人?”
他皱起眉。这通电话有点诡异,接通时他问了半天没人应答,等到过分沉默的对方终于憋出这句,他却肯定他认识的人中没谁有这样的嗓音——有着一般男子低沉,但薄薄的如刀片般锐利。有点歇斯底里,又有点虚张声势。这种嗓音只适合边缘世界的人,单凭这个,他就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和对方世界划下界线。
尽管如此,他还是应了一句“是”。身后是同学欢闹的声音,海边、烧烤场、晚会,朋友、青梅竹马和年轻的老师,这本是一次愉快的旅行,即使它贴着“毕业”这个伤感的标签。
但是下一句,便轻易地把一切温暖的瓦解。
“你……不是应该死了吗?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风见直人的生活很简单。这种简单最近有点到头了。
并不是,就要高中毕业的缘故。高中完了,到了大学也不过是继续当个学生,对一些人来说是改变,但“人生关键的转折”可以以最若无其事的形式出现。太阳不会因此偷懒一天,也就是这么回事。
也不是,因为考生生活结束,一下子放松下来。入学试都结束了,也好好地去过毕业旅行疯过了,大家都陷入忽然空闲的状态。随空闲而来的必然是迷惘。但这也算是合乎常理之事,何况周围的人都这样,就不觉这样的生活有何特别了。
现在他在祖父家。祖父家位于可说是乡下的临海小镇,保留着旧式的开敞式后廊,还有个7、8平米见开的小庭院,住在这样的房子,说是度假毫不为过。他也喜欢这里,小时候就在这里住着,直到上学,才跟母亲住近邻市的公寓。尽管如此,寒暑假他必定回到这里。
“直人——!你去不去游泳啊——!”
他拿开了盖在脸上的书,毫不意外地看到绫乃放大的脸。
向坂绫乃,18岁,和他是从娃娃结起的缘分。绫乃住在祖父家隔壁,一直在小镇念的书,但每年假期必定大吵大闹地“欢迎”他。一听到他们毕业旅行要来临海小镇,就豪爽地包下他们全班人的食宿,虽然也是为她家的旅馆招徕生意,但实际打点的人还是她。虽然没问过,但直人猜想她应该高中毕业就继承旅馆了吧,反正不是读书的料,这些却很拿手。
绫乃在他面前,依然活泼得近乎吓人。这也只是日常之一。
他还没应答,对方已拉起他的胳膊,硬把他拉起来了:“去吧,你回来这么久都没出过门,只要不到深水区问题不大吧?”
“嗯。”他也是爽快人,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臂,自觉地站起来了。
临行前,他有点犹豫,停下了脚步。
“怎么了?”绫乃回过头,精神的短发随之跳动。
“等等……我忘了东西。”
他回头把放在后廊的手机带上。
只有这个,和平常不一样。是告别“简单”的标志。

临海镇的海滩,每到夏天总是游人成群,因此本地居民更习惯到体育馆的游泳池戏水。
直人不能到深水区,意外的是绫乃也没和朋友们一起,而是陪他在这边耗着。即便如此,两人也没怎么对话,他只是静静地划着水。
一个沟通能力好的人,不一定是个健谈的人。绫乃忽然想起姐姐这样说过。姐姐绫香,无论是观察力还是概括力都比自己优秀。因此她说的话,对绫乃很有影响力。绫香还说过,直人就是例子。
的确,虽然直人不多话,但从不会让人感觉冷落。他非冷淡,只是很沉稳。这也是因他的病不能激动的缘故。现在两人的沉默,说是因为直人,不如说是她自己难以启齿。但是只要在他身旁,这种沉默却不让人紧张。相反,他一直是让人感觉值得信赖的、也不会让人难堪的。绫乃开始理解,为什么身体不好的直人却从小便受男女老少欢迎了。
“那个……直人。”终于,她趁他游到池边的时候,叫住了他。直人也很配合地停下来,像是等她开口很久了。
这种近乎直觉的体贴,也是他过人的地方。
“我毕业了,就打算继承旅馆了……你是这么想的吧?”她笑笑,有点无奈,“其实啊,这件事虽然没有确定……却好像早就被决定了呢。”
姐姐绫香头脑比她好很多,也考上了市里的一流大学。作为妹妹的绫乃,好像对读书也没兴趣,家事却很拿手,便成了最适合的旅馆继承人。
“我也觉得这样最好。但是……”
但是人不喜欢走太过理所当然的路。明明是最好的选择,当它完全无抗力时,就变得无趣了。这算不算是不成熟呢?
还是,这本是常理。
他在等,但绫乃没有说下去。直人知道,她自己心里也不知道能挑剔这条路什么。但她就是觉得不对劲。他还知道,即便这种不满感是真实有意义的,最终都会被当作年轻人的假想。
他不觉得绫乃会放弃旅馆。
所以他只是,摸摸她的头,默默地游走了。
所以也没看见后者红着脸、低着头。

游泳过后,绫乃干脆在他家帮忙准备晚饭,自然也留下来玩了。
老人家很喜欢她,缠着不放,直人则坐在后廊上看手机。
机械地打开短信、又关上,正重复着无聊的动作,忽然伴着一句“在干嘛”肩膀就被狠狠拍了一下。
这女人……只有在他面前时这副样子,在两老跟前倒像个淑女。他有点不悦地看她一眼,没说什么。
“来吃西瓜啊~” 她也不是真对他的短信感兴趣,丢下一句,便要离开了。
“铃铃!”突然,一阵短促的手机铃声传来,她条件反射地回头,却听到了一阵连绵不断的铃声——
“铃铃!铃铃!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!!!”
“怎么?怎么回事?”
她惊愕得叫出声来,直人手中小小的手机接连传来刺耳的提示音,潮水一般尖锐得划破宁静,每声都那么短促有力,像是把一切割裂开来,包括小镇平和的生活,包括他们,包括她面前的、这个——
“哈哈……”
她好像听到了他的笑声。低沉,但带着某种她不熟悉的语调。既像冷笑,又像极兴奋的笑。像了另一个人的笑。
她没由来地打起冷颤。不自觉地捂起耳朵、闭起眼。
那股让人寒心的铃声停下了许久,她才后怕地睁开眼。然而心里依然盛满恐惧。眼前,已经不见直人的身影。
绫乃一个人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后廊,和黑夜中沉默的庭院。有点冷。难以预测的六月天。此刻,她忽然变得手足无措。前一刻那些对既定道路的厌恶感,烟消云散。她只想一切按照安排般,美好而平稳地走下去。
是的。她已经预感到,她会为怀疑过那些平淡的幸福,而深深后悔了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听到一个陌生人和你说“你不是应该死了吗”,一般人会有什么反应呢?
立刻挂断?骂他神经病?还是很幽默地回一句,是啊,我在阴间的电话亭?
直人自认没那么有服务精神。于是他很直接地挂断了。不料,紧接着就来了一条短信:
『在你看来是不是我,雅人,死了?』
他看着这条短信,捂住心脏,蹲了下去。
耳边尽是同学老师关切的声音,绫乃好像还能冷静指挥他们把自己弄到医院里去吧,总之一个愉快的烧烤大会,就在一片奔走中流产了。
他的心脏、自从移植到他的体内,从没这么鲜活地跳过,像是向他索命般狠狠跳动着。不出十个字的短信,那个,他被告知早死了的双胞胎哥哥的名字,让他第一次有了这个心脏是活在他体内的感觉。
就连夺取性命的狂跳,也第一次,不是以排斥反应的面貌出现。
不知为何,他只感到欣喜。
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回了一个『是』字,按那个陌生的号码。之后,就是感觉很漫长的等待。
不是没想过只是恶作剧,但一旦打开缺口,以往当事实接受的生活,便展示出让人怀疑的一面,让他既兴奋又忍不住猜测。
比如,父亲为什么总去A市出差,父子两几乎见不到面。
又如,以自己还小为理由,不想让他看亲兄弟的尸体,于是连葬礼他都没参加。
再如,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前夕,两兄弟就分开受诊了(他只有模糊的印象,现在想来是这样没错),以往却总是一起的。
当时他们才4岁,非常简单地接受了大人告知的“事实”,即便是重要的某人的死亡。何况天生心脏病的孩子,夭折也不出奇。
但是,如果那根本是谎言的话——被自己夺取了宝贵的心脏,而等不到其他合适的心脏就死去的哥哥,根本活得好好的话——
他该笑,还是骂人,还是痛苦呢?
他只知道,随着那些汹涌而来的短信,像漩涡般把一切卷走了,暑假、毕业、绫乃的出路、他自身……随之而来的,还有一个淡淡的影子,嘲笑的,发着微光的,另一个自己——
他静静地、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。像相中的重影。


第一章
『我是雅人。』

第二天,绫乃踏进风见家前,看着那间平常的屋子愣了一阵。
虽然只是一瞬间,但她脑中闪过昨晚的异常。响个不停的铃声、似有若无的浅笑、想陌生人般的背影。虽然后来她回到客厅,直人很正常地陪爷爷聊天吃西瓜,一切平常得让她怀疑刚才是否做梦。
但是,这种“平常”更让人恐惧。
睡了一觉,她还没忘记那种不安。
正出神,门却自动开了,只见直人探头出来,依然是沉静的表情,身上也穿着前天穿过的T-shirt,牛仔裤,身材修长,偏瘦的修长身材和小麦肤色,单看外表真的不像病人。但绫乃不是没见过他排斥反应的样子,她很清楚他是活在死亡边缘的人。
那其实就像大家一样。我们出门都可能会遇上车祸,也可能一直遇不上;我可能会死在某次心悸上,也可能一直耗着不死,谁知道呢?所以,死就像彩票,全猜中号码就是你了,不全中,就算很接近你也得不到大奖。
忘记什么时候直人这么说过了。只记得他说的时候很自然,像说今天天气那般口气。这种平常也曾像今天这样在她心里种下不安。
“啊、你要出门?”
反应过来,她尽量平常地打了招呼。直人甩了甩学生背包,答道:“嗯,我和谅太约好的,到商业区看电影和买点东西。”
“哦……”看着他走远,她不知何来的念头,忽然跟了上去。
“于是,就让她跟来了?”
谅太看着绫乃,问的却是直人。后者只是无奈地看他一眼。绫乃抢着道:“怎么!我就不能跟来吗?”
看着一脸决绝的绫乃,谅太也有点吃惊,再不敢说什么了。就连直人都皱起眉头,一脸疑惑地看着她。然而绫乃还是坚持,连自己也不知为何地坚持着。
直人只感到绫乃一直盯着他,像保护过度的母亲,看电影时也罢,他们去买东西也罢,那双炯炯有神的眼就黏紧了他不放,连谅太都凑过来问,你是不是得罪她啦?
然而问她,她有什么都没说,甚至否认这明显的动作。
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,因为绫乃跟着,结果他们还倒过来陪她逛了街,那真是有苦难言。谅太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重心长地说了句“听兄弟说的,女人得罪不得”,才上了车。直人唯有苦笑。
人来人往的电车站,只有这边的空间气氛诡异。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,像有意靠近,也像回避。直到绫乃第三次偷看他了,直人才不得不停下来,叹气道:“得了,我不知你在担心什么,不过你就光明正大地看吧。”
绫乃窘迫得脸红起来,那瞬间,她低下了头。看见电车入站卷起的风,吹开了自己长裙的裙裾。
待到她磨蹭着抬头的时候,却惊异地看到直人站在她面前,难得地挂着恶作剧的笑。
她还反应不过来,只做了个“不”的口型,列车门却开始关上了——
“不——!”

零时十分。
直人看了看表。火车站的候车室,虽是有空调,但夏天时节,挤满人的空间依然让人难受。何况还得抵抗睡魔。为了解闷,也只有一遍遍地检查带出来的物品,必要的钱,地图,还有最重要的:药。看见了就刺眼。这么简单的东西也不需检查,没多久他就厌烦了。
然后他的注意力只好集中在靠着他睡着的绫乃身上。
那一刻——车门要关上的时候,她居然用手硬生生地卡在门上,他一惊,怕她受伤了,下意识地长臂一捞,就把她带上车了。
电车门就此关上。他惊魂未定,让想开口就骂怀中人,却见她浑身颤抖着,死死捉住自己的前襟。再有千般抱怨,他也只能忍下了。
有时他真讨厌这种“青梅竹马的默契”。从小他有什么不对劲,绫乃就比谁都快直觉出来。这次也一样,虽然绫乃自己也不清楚,但最后她都会追上来。
现在问题是,真的带着她去吗?
叫她走,她是肯定不愿的。折回头,她肯定从此盯紧自己,再瞒着祖父母出来就难了。他们瞒着自己哥哥没死,自然不会这么干脆让他去见哥哥的。
结论就是,按绫乃坚持的那样,把她也带走。
钱的问题还好。虽然扣除车钱,他们就只能吃很少的东西了,要撑三天的车程,中途转车不能错。但总括来说是够用的。
只是……确实委屈她了。
这么想着,便听到火车靠站的声音。身旁的绫乃懵懵懂懂地睁开眼,他只得拉着她,随大队上了车。
深夜的车就这样启程了。窗外冰蓝色的街景迅速地后退着,他只是看着这一切快速运动,直到失去形体。14年过往,回想起来的时候也有着这般速度,让人怀疑它们是否真的、那么缓慢地流动过?
是否有着确实的形体?
“……直人,”绫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,“你究竟是要去哪里?”
他看着她,只是说:“睡吧,现在才12点……”
绫乃看了他一会,终还是没有逼问。
他不想解释,那将是个说不清的故事吧。也许他心里还有着卑劣的算盘:想在中途把她打发走。
想什么呢。这也太……他又立刻放弃那个想法。把绫乃丢下就太危险了。
对那个念头产生负罪感,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,回头,才发现她已睡着了。
好像只要自己在身边,她就会安心地睡着。
这么一想负罪感更重了。看着那安静的睡颜,其实他很想问问,你还记得雅人吗?你记忆中的他是什么样子的?
因为,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。

风见雅人,他的双胞胎哥哥。靠着几千亿分一的奇迹,他们一样幸运地降生世上,也一样不幸地背上心脏病的枷锁。
4岁前的记忆很模糊。甚至分不清他和自己。心理学家说儿童通过镜像确认自己的。开始时把镜中的自己当成他人,后来察觉那个“别人”就是他人口中的自己。于是,我们有了自我。是不是很像narssicus的神话?从一则美丽的爱情故事沦落成自恋闹剧,这就是人类产生自我意识之后的自我解嘲。
发生在长相太相像的双胞胎身上,情况肯定不同了。到底是怎样的不同呢?他不知道。那个心理学家也没说,他自己更说不清。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认错……如果一开始认作他人的那个,真的是另一个人的话,那我们的自我,要通过什么来确认呢?
镜中的自己和现实的自己合一,转换成双胞胎双方的合一——是否能到达,那个“自我”呢?
至少,在他印象中,那个面目模糊的哥哥,虽是确确实实的“他人”,但又好像渐渐地融进了自己体内般……
现在,就像生存在自己身上一样。
模模糊糊地,他想起电话里的声音。
“……你是直人?”
……我是直人……吗?
日复一日、平庸的生活,想起来就像车窗外景、融成一片无意义的冰蓝色的生活。这也是现代病的一种吧?渐渐的,连自己是谁都答不上来了。
只能沉睡。

绫乃是被一阵刺耳的声音吵醒的。迷蒙地睁开眼,过了好久才想起那是火车鸣笛。转头,便见身旁的直人也睡死了。窗外,则早已是阳光普照。
“直人、直人……”习惯性地摇醒身边的人,“起来,要吃药了……”
后者皱着眉醒来,一看窗外阳光,立刻掏出手表看。
“惨了,绫乃,我们坐过站了!”
狼狈地下了车,两人站在过分宽广的车站,茫然地看着列车表。
钱实在不够,幸好只是做过一个站,其他交通方式是不用考虑的,只有放手一搏:最后买不足车程的票,然后赖在车上到终点了。
两人坐上车,心里还按捺不住的忐忑。尽管如此,绫乃仍没喊一句累,那副坚挺的样子连直人见了也暗暗佩服。
就这样又过了整个日夜。进入第三天,也意味着逃票的日子要来了。早上8::00便是查票时间,两人握了握手,然后分别躲进男女厕所。
绫乃一个人在里面,提心吊胆。事实上这能不能躲过,她其实抱着悲观想法,想必直人也一样。但到了这步,还要停下,不说直人,连不知旅行意义的她也会觉得不甘心。
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旅行。不知道目的地。只是感觉这对直人很重要。而对她,有着和直人不同的……意义。
她不是很想确认那股心情。但即便说不出口,存在的还是存在着。她的心仍会因此而动。
即便是、黄粱美梦也好。
忽然,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吓得她屏住了呼吸。厕所门被打开了,她紧贴在门后,只希望对方不要把门开尽。
乘务员好像也没细看,瞄了一眼就要走了,她松了口气。
所以,被揪出来的时候,她非常吃惊。
两人坐在站台的长椅上,像被抛弃的娃娃般摊着。该来的都来了,录口供、问话,毕竟他们未成年,态度还算温和的。最绝望的是通知了家里,风见夫妇说是会赶去的样子。
明明离A市只有5、6个小时车程而已。
弥漫在两人身上的绝望气氛把两人紧紧连在一起。这有这点还值得庆幸吧?怎么着,都有个分享的人。
面前来往的人影,都没注意到这过分安静的一角。乘务员一边在候车室里工作着,一边负责看着两人。要逃好像不太实际。秩序,就像个大笼子一样囚住两人,也囚住他们的越轨。
百无聊赖地盯着前方,绫乃心情复杂,曾经她很担心直人的出走,不希望他去,但此刻,却又讽刺地哀悼着旅行的结束。
也许自己就有这种盲目的自信:在她身边他就不会有事。明明知道他要是发起病来,有她没她根本没差。却是心甘情愿这般自我催眠着。
这种折磨的自我厌恶,在看到人群中某个熟悉的面孔时,彻底打破了。
她惊愕得几乎合不上嘴。看看人群中徘徊的那人,又望望身边的直人。发不出声音,只好拉了拉他的衣袖,指指那个身影。
直人循着望过去。那个过分纤细的身影,大热天仍披着过大的白色风衣,在人群中惘然地转着圈。皮肤有着不健康的苍白。要说直人看上去太健康,他就名副其实地一看就知道生着病。但那种像在无菌室培养出来的虚弱,仍不减两人长相的相似。
简直像照镜子一样。
一眼就能看出,如果这边的是直人,那头的必定是雅人。


第二章
『你做了移植手术,活下来了吧?』

直人猛地拉起绫乃的手,后者也很有默契地飞奔起来——
刚好是列车开出的钟点,乘务员比较繁忙,乘客急着上车的时候。两人跑到一半又分开了跑,混入汹涌的乘客中,最后乘务员截住了一个男孩,后来才发现虽然很像,却不是要找的人。最后只得糊里糊涂地放了人。
雅人戴上风衣帽子。虽是夏天,但他身体欠佳的样子,就算穿大衣走在街上也不奇怪吧。他就这样毫无障碍地走到车站附近的暗巷中,四处探着头,寻找那两人。
在车站看到他们的时候,他就知道自己的出逃迎来终点了。那无疑就是他的弟弟。一眼认出。
并不是、外貌上毫无差别。成长环境相差太大了,弟弟看起来就是个健康少年。但是,基本的眉目、脸型,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,和他长得比他的母亲还相像了。
而且,也和他想象中的,差别不大。
见他走过来,两人像猫一般惊起,确认是他后,一股脑蹦到他面前。他也睁着好奇的眼,仔细地打量起两人来,就像对方打量他一般。
于是,良久三人就傻傻对望着,居然没人说话。直到绫乃的肚子响了,直人才醒悟过来:“要不要去吃点东西,再慢慢谈?”话说出口,才意识到背包都留在车站了,他们身无分文。
哥哥雅人虽然看起来很不可靠,这时却真救了火:“嗯、那,我们走吧?钱,我有。”
听到这个声音,直人才有了见到哥哥的实感。
这种特殊。锐利又低沉的音质,听起来总有撕扯什么的感觉。就像他的电话扯开了他的简单生活。
坐在欢声笑语的快餐店里,这三人怎看都有点格格不入。绫乃只是一个劲打量着雅人,听着两人有点接不上的对话。雅人没有唤起她丝毫关于幼年的印象。她记得直人有个死了的双胞胎哥哥,但那人对她来说,几乎没有记忆。现在她也是以一个新认识的人来看待面前的少年。
光看外表,雅人显得比直人要小。倒不是长得小,但他话说得不流利、动作也总是畏畏缩缩,连进快餐店都很新奇的样子,让他感觉上很年幼。他也沉不住气,动辄皱眉、抢白,看似很安静的人,实际上总有种就要爆发的危险感。
然而,和他的涉世不深共存的,却是眼里一抹沉寂的神色。他像什么都怕,又像什么都不怕。
“我想不用自我介绍了吧?那,我听到的版本是,你的移植手术失败了,死了。你的呢?”
“你没有等到合适的心脏就死了。”直人好像也不太会应付这个哥哥。大概是冲击吧,毕竟,在见到真人前,这件事还有点悬乎。但雅人的出现,把一切猜测都坐实了。
“但是,事实上是你活下来了,我也没有死……你猜到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了吧?”
绫乃不懂,看着直人,只见他脸上出现为难神色。
雅人却宛如不觉,以过分自如的口吻,道出了几近残忍的事实:“因为心脏只有一个。不想让我们因此争执呢。”
绫乃一下子醒悟过来。
只有一个心脏。却有两个等待心脏的适应者。他们是双子,同一对夫妇的幼子。
那么,该给谁呢?
她感到很不好受。喝到肚里的可乐都像在喉中翻滚。这对风见夫妇来说,是何其两难的选择。一方面等到合适的心脏,简直就是奇迹;另一方面,奇迹是奢侈的,只能降到一个人身上。
“那时我的身体比你更差……要是我,也会那么做的。大概我能活到现在,也算另一个奇迹,爸妈也以为我很快就会死,所以决定分开我们两个吧?反正放着不管,谎言也会变成事实,他们只是想消去两兄弟争心脏的记忆。”
一连串令人难堪的奇迹,也算是命运弄人。但是,把这些如此从容地叙述出来,这样的雅人也让绫乃觉得害怕。他真的,没有表现出丝毫感觉。愤怒、遗憾、讽刺,全都没有,空荡荡的像是木偶念台词。最可怕的是,他的眼睛告诉她没有说谎。
这种感觉,她也曾在直人身上体验过。只是,雅人的印象来得更强烈罢了。
直人只是听着他说,绫乃觉得对直人来说,这个事实来得更残忍些,因为他背负了那颗心脏,就像背负了罪孽。
但雅人真的没有责怪的意思。很快他就转移了话题:“那,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?”
好像这个,才是重点一样。
听着直人的陈述,他看起来也很感兴趣,甚至不时摆弄着手中的广告纸。那似乎是他的习惯。宽大的风衣也摆动着,不时露出他左手上的白色手环。
当时绫乃只想着,这人喜欢白色吧?
雅人也讲了他的生活。不过,在他自己看来,不是什么有趣的事,他像简直不知讲什么好。直人由母亲顾着,住到小镇邻市的公寓里。而雅人则是送进疗养院,在那里长大,没上学也很少外出,只在义工帮助下念了点书。本以为会夭折的他奇迹般活到现在,最近才转入一间A市医院,在“最顶楼的地方,不过窗只开15cm,看不到什么风景太可惜了。”
他们都没问,从没长时间出门在外的雅人,是如何得到医院允许外出的,还跑到B镇——他们相遇的城镇来。被允许与否,对他们来说不重要。雅人只说不知不觉的就出来了,“想着直人来找我,我也想跑出来了”这样。
和沉默的直人比起来,雅人孩子似的兴奋更能让气氛热闹起来。他还问了绫乃许多关于学校、关于直人童年的问题。后者几次试图阻止,却还是被抖出了许多糗事。没多久,绫乃就有点喜欢上雅人了。基本上,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,尽管总带着一点不对劲。
语气是热烈的,但到重要的地方,却不知为何地冷下来,让人疑心,让人不安——这大概就是雅人的另一面。
后来,他们在车站附近,看起来不怎样的小旅馆租房住了下来。半夜时,绫乃被一阵响动吵醒了,朦朦胧胧的看见雅人对她笑了笑,说了句没事,她便真的又睡了。
毕竟,她很累了。


第三章
『在你看来我死了……但现在,还不是』

第二天他们决定在B镇好好地玩玩,就像商量过般,谁也没提什么时候回去,或者什么时候会被捉回去。雅人很兴奋,这样看来他就更像个孩子。尽管如此,只有他带了钱,所以去哪里决定权在他手上。
结果,他们就陪着雅人逛了大商场,也去了游戏中心、电影院,还有些年轻人常去的地方。在他们看来很平常,城市化的结果就是商业区哪都一个样,但雅人还是很新奇的样子。看到他那么高兴,他们也不便说什么了。
午饭的时候,他们来到中华餐厅,小店看起来很市井,甚至有点不干净,但雅人似乎就想试试这种感觉。
“你问我怎么知道你的?是这样……爸有你的手机吧?有次好奇我就翻了名录……记下了你的手机。为什么去翻?因为我的手机只有爸会打,我只是好奇……有着满满的名录的手机是什么样子的。”
这样的回答也很有雅人的风格。他就像提醒他们,也像提醒自己般,诉说着他向往外边的世界。
他也表现得“就是那么回事”。这也很合理,挑不出破绽。对一个长期住院的病人来说,向往外界,总想着我出院后要做什么,也算是总积极吧?
不过,直人听了却显出不高兴的神色。
“……所以你就偷看了手机?看了之后呢,如果没看见我的名字,就这样算了?现在出来玩一圈,然后回到你的医院里继续躺着么?”
雅人无言,只是盯着他。良久才道:“你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?”
“我才想问你呢,我出来就是陪你逛一圈,等你玩够了就说声再见,拍拍屁股回家?我至于那么无聊吗?”
绫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,虽然不太懂,但也看得出,两人间充满了突如其来的火药味。
雅人漠然打量着忽然气冲冲的弟弟。老实说,“弟弟”这个词,已经不是幼年般那么容易叫出口了。但是,他和直人又没有过分的生疏,相反,对对方的事仍非常的敏感。
只是过分敏感,让他们在对方面前破绽百出。无法维护表面的平和。
是什么把分开如此长久的两人不可思议地联系一起?他可不信双胞胎心电感应那一套。
是疾病。
相同的基因带来相同的心脏病。
就像诅咒般把两人连得紧紧的,一丝善意的欺骗都不容。
见他没回答,直人胸口一闷,猛地站起来,走出了狭窄压抑的中华餐馆。他很清楚雅人只能沉默。因为说的正是不愿道破的现实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说出口了。
绫乃看看雅人,后者只是笑笑:“我来结账,你先去吧。”
她终究追了出去。
雅人看了看桌上冒着热气的食物。终究是一口没动。想想,他又赌气似的硬咽下几口。他心脏供血一向不正常,患有长期贫血,三餐对他都是很重要的。
他想起了昨晚,看见直人排斥反应时的无措。虽说久病成医,但雅人毕竟没经历过排斥反应,很讽刺,他以残破的心脏为生,虽不可靠却安稳地属于他。而眼前的幸运儿,得到的却是健全的炸弹,随时带着他跳起死亡之舞。
既然是幸运儿,那为什么不好好地幸福地……
就像不得不吞下刺激性太大的酱料。连恨的权利都被剥夺,尽数咽回肚里。
他想得有点入神,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,已悉数落入一双注意他许久的眼睛里。

“直人。”
他没有走远,只是靠在路边的栏杆上发闷。
绫乃走到身旁,他也没看她一眼,看来火气还没消。
“你不对劲。你很少这样的。何况他一直没出来过,会有点玩心也很正常,你怎么不配合下呢?”
就绫乃认识的直人,应该是很能控制感情的。而且,总是很体贴。她不相信这次他不懂。也就是说,他是故意给雅人难堪了。
“……你没有发觉吗?”
绫乃被问到了,只得等着下文。直人看着熙攘人群,无数个有着一副面貌的人。
“他其实没在看任何东西。”
都是‘非我’的存在。站在街头,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玩具箱里,世界只是一件巨型消耗品。既是好玩的、刺激的,也是必然消耗殆尽的事物,终会无关紧要。有生命之物与街边一颗石子、一块水泥无异,连自己都是其中之一。
那么“我”在哪里呢?
“……即使如此,你生什么气呢?”他回头,看她一脸淡然哀伤。他才惊觉:虽然一直表现得很活泼、很配合,但绫乃其实是懂的。
只是,越是明白,越是无奈,反而越会掩饰。
“我只是,不爽他和我一样吧。”
那家伙知道我活着时有什么感觉呢?直人想象过很多遍。
他朦胧地记得,自己听到哥哥死去是因为没有等到心脏时,也曾为此愧疚。那颗重要的心脏在他体内。时日过去,他自己也被身体拖垮了生活,便渐渐淡忘。
然而,有时也会想,如果当初互换过来的话……
就像平行世界,雅人展现的是另一种可能性,如果直人没有接受心脏移植——这样的可能性。当年他们那么像,就像一个人。所以,他甚至会错觉,他们是一个人,他过着他的现实生活时,他同时也在过着影子似的、另一种生活:雅人的生活。
雅人会恨吗?至少,他接触的是多彩的世界。而雅人,不用说他也想象得出,纯然白色的世界。
如果、两人长大了不是那么相像的话,那至少,说明了“可以改变”。我只是选错了路。
但是如果、两人只是殊途同归的话,如何摆脱这种无力感呢。
怎么挣扎,不过是一样的结果而已。感觉就好像,那时就已经死了一样。看短信时他很为雅人活着高兴,现在看来,却和死了没两样了。
终究他们都是不完整的,互为倒影。
绫乃只是陪着直人,就像一开始,他为她做过那样,倾听,心里保留自己的预感,却没有道破这些烦恼的幼稚与虚伪。
“回去吧?别让雅人等太久了。”最终,她还是以一贯的笑脸,大咧咧地把他拉回去。
当看到显眼的白色身影同样被拉出来时,她有点吃惊,及至看清拉着雅人的人,更是连嘴都合不上了:“姐姐?”
向坂绫香,有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的女大学生,仅是一脸苦笑地点了点头,算是回答了妹妹。

第四章
『我在A市的医院』

本来以为姐姐是来捉她回去的,不料绫香加入了逃亡队伍。大他们三岁、又早慧的绫香,自小就是他们的头,如今仍不例外,带着他们直接转移阵地,杀入B镇边缘的小旅馆,远离了火车站。因为待在那里根本是很容易被发现的。
绫香的意思是,深夜坐汽车离开B镇。因为直人他们是在这里被截住的,在B镇肯定不安全,还是趁夜出逃的好。
直人绫乃都没说什么,绫香自幼在心中培养的女王形象还是牢固的。雅人虽然一脸不爽,但也默认了。
绫香来了后,他们便没听过雅人说一句话。这个赌气的举动,居然也因他一脸静穆显得不任性了。绫乃有点吃惊,明明之前,他还几近刻意地表现出孩子的一面。绫香也没说什么,该说他们之间有种莫名的沉默,只是不知是因生分还是默契。
直人绫乃发现他们早认识了,都很意外。按理说雅人活着的事,绫香应该和绫乃一样被瞒在鼓里。最奇异的是,绫香专门为雅人带来了常用药,一些基本的护理也做得非常上手。感觉就像照顾他很久的样子。
雅人没说什么,只是安安静静地随她摆弄,帮他买衣服也没意见,让他去洗澡就默默地去了。
雅人一走,绫乃就忍不住问起事情的缘由。直人也坐在一旁,竖起耳朵听着。
绫香只觉得他们可爱,不过提起雅人的事,笑容又渐渐地从靓丽的面上消失了。
绫香的大学就在A市。读大三的绫香,利用课余时间,成为了医院的Helper。尽管如此,遇见雅人纯属偶然。被领往7楼那刻,她几乎要喊出直人的名字,被眼尖的风见先生制止了。
“伯父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。老实说真的很意外。伯父很明确地告诉我,他没料到雅人能活过7岁,所以也一直瞒了下来。但是……当他们想要说出真相时,直人你们也大了,不能简单地蒙混过去了。”绫香能感到直人刺人的视线,但她能毫不客气地瞪回去,“现在我依然没有后悔当时的决定。”
“不过……他还真是没变呢。你们可能没印象了,我倒是记得,邻家那对双胞胎从小就是,一个喜欢出来玩,一个总是跟在他身后不作声的。再见到他,还是老样子,刚开始的时候,都不怎么说话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还是认出我了。”
和直人绫乃不同,4岁前的记忆雅人比他们记得多,因为他并没有什么新的记忆将之冲淡。相反,疗养院的生活越是继续,那点亮色的童年记忆越明晰。
“你们应该也猜到,这次他出来没有医生许可吧?某天突然就不见了,甭提医院的人有多慌了,又无法预测他的去向。你们约好了在这边等吧?什么?没有?”
看见直人摇头,绫香也吃了一惊。
“……不过那也像他会做的事。”最后她无所谓地耸耸肩,“他一定是什么都没想就跑出来了吧。”
直人听到这里,皱起眉。
“总之,作为负责照顾他的人,我也答应了伯父帮忙找。后来,伯父就接到了你们在B镇被捉到的消息,他们就赶去车站了。和绫乃有关所以我也跟来了,然后在那间餐厅看见了你们。”
直人冷笑:“那为什么不立刻通知爸妈呢?”
绫香似笑非笑,眼睛却向响起水声的地方飘去:“谁知道呢。也许是没来得及想呢。但是……一定是老早就想这么做了吧。”
直人看她一会,这时的绫香一点没有刚才干练的样子。
“姐姐?”见绫香有点晃神,绫乃像有所察觉。
莫非,她们是一样的……
绫香只是笑,便再没说什么了。

深夜,一行人来到汽车站。
没有固定目的地,所以绫香只是买了最快开车的票。本来夜班车就不多,只是因为B镇算是重要的中转站,仍是有些车子。没得挑选,他们只能捏紧手中的车票。
那是个很讽刺的终点站:A市。
也只能以“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”安慰自己。
中等大小的旅游吧,入座率只有一半。后排杯占据了,他们兄弟与姐妹分成两组,坐到前排。
窗外是彻夜明亮的公路。橙黄色的灯光铺了一地,不时经过的车辆为车窗留下剪影,也以黑暗笼罩住窗边人的容颜。然后就像在暗房中晒好了相片,一张张挂好,最后被照得发亮的,是晒相人的眉目。
绫乃看着身边的姐姐。这晚的列车,就有这样的效果。眼前的姐姐,不是她熟悉的强势样子。柔和的灯光伏在她脸上,像蛋彩画般匀出一个神秘的弧形。
“姐姐。”看到后排那对兄弟已睡下,绫乃才问出了心里的猜测,“你是不是……对雅人……”
绫香先是惊讶,发现妹妹不是取笑自己,也只得露出苦笑。
绫乃明白了,便不再追问。
这种心情,绝对不能道破。对那对兄弟,只能淡忘。有时,她会讨厌自己的理智。但她能感到,连直人也是这么认为的。
至少,这样想会让他们二人的距离,不那么尴尬。
绫香换了话题:“绫乃,雅人有没有对你们说自己的事?”
“讲了。在疗养院长大,现在在A市医院。”
“……那,有没有讲在A市医院过得怎样?”
具体说了什么绫乃还真没印象,只轻轻摇了摇头。
“对了,雅人是不是喜欢白色啊?”问得绫香疑惑地看着她,“我只是看见他带白色的手环……医院能带那种东西吗?”
绫香怔住很久。
“……不,那是7楼的标志。”
之后绫乃再问,绫香却不再开口了。

“你是绫香姐?”
在7楼当Helper的第三天,他才对她说了第一句话。
作风强硬的她其实最不会应付这类型的人。何况这么个特殊情况的。绫香只是点点头,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不是因为同情。应该说,绫香下意识地警惕着自己对雅人产生的一切廉价情感。因为头脑很好,想到的、顾虑的也比别人多一倍。绫香备受赞誉的交际手腕背后,是更为繁琐的自我约束。她的小心翼翼是隐形的,与她一起的人不一定明白,却必定沉浸其中。
偏偏,就是这个看似很幼稚任性,骨子里却比谁都消极的少年,道出了其中奥秘。
“你还是老样子,一个标准乖孩子。”
后来她才知道,他们早已遗忘的童年在少年处很奇异地保存了下来。他说起她早已不会想起的童年往事,诸如怎么护着妹妹,怎么狗腿地帮大人斟茶倒水,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。
绫香发现,在他记忆里保存着一个磕磕碰碰,但不知为何坚持着过分老成的人生观的自己。
这样的雅人算不上让人厌恶。但对Helper们来说,却一直是个不愿接近的人。
不是他有意刁难人,只是他身边有种怪异的氛围。本来7楼的人,就显得另类。
“就是浑身不舒服……他都像没在看人,我们照顾他,和他说话,他也不管不顾的,好不好都没句话。”
“他是知道我做错了的,但什么都没说,就由着我。结果医生来了,问他怎么不说,他只是笑,那怪吓人的。”
“虽然好像很温顺,也守规矩……但总让人觉得,别人说什么都没听进去,他什么都没认同。”
……诸如此类。雅人身上让人难以接近的气场,使他在医院如入无人之境,既无人去阻挠,也不会有人关心。这也是7楼人的共性吧,只是他身上显得尤为突出。
绫香很快就明白了。但是,她对雅人的兴趣没有减少一丝一毫。
不知为何,她对雅人有种稀有的“不敬”。在众人眼中不可言喻的气场,在她眼中,只是雅人个性恶劣罢了。
她并不想知道一个7楼病人心理会有什么不同,更不想了解那些关于生死的、微妙的问题。当上Helper,本来也不是出于崇高的人道主义,她是个现实的大学生——只是为了履历表好看点,而自己也自信不会把这份工作搞砸。
她真正感兴趣的,是他作为雅人的部分。
雅人一直表现完美,在她面前也是一副传言中“7楼病人”的样子,真正让她窥视到另一面的契机,是一次她走开了,手机却响了起来。
来电显示闪烁着直人的名字。
躺在床上,等待绫香回来的雅人,看到了。
他捉着她,问他活着么。
她没见过的表情,惊讶又兴奋,夹杂着悲喜。瘦削的手紧紧捉住她的衣摆,像捉住救命稻草。名叫雅人的人,第一次在她面前活了过来。
而今,她见到的雅人,虽然仍有点猜不透,脸上至少有着那个表情的影子。
成堆的短信,她终是一封没回,关上手机、卸掉电池。

第五章
『我们见面好吗?』

早上,他们来到A市。
这是个大城市,漂着一股城市特有的热气,绫乃下意识地抗拒这个地方。然而城市还是有它的魅力,高楼大厦,整齐街道,到处人群密集。
站在街上,四人再次陷入不知所往的境地。
直人最讨厌这种状态,心情又开始浮躁。绫香昨晚起就变得沉默,不过仍很在意雅人。绫乃面对A市的繁华,才意识到是否该让雅人回医院,雅人的脸色从早上看起来就不好,只有大城市的医院才比较安全吧?
最后,却是看起来最无所谓的雅人,说了句:“我想去芷木园。”
目的地就这样确定了。
芷木园,是A市小有名气的园林公园。据说里面种植各种花卉,摆成世界各式风格的园林,是A市人散心的好地方。
完全不知雅人怎会选中那里,现在去看园林又有何意义。但无人能答出目的地,所以去哪里都是一样的。
走在平整的园路上,雅人终于重拾游玩的心情,虽然没了刚见面时的活泼。但这倒感觉比那时真实。甚至,他有把草木看进眼里,比看人时还认真。
向坂姐妹倒放开心来玩,两个女孩让这一行人不至于冷场。走了一段,女孩们便走到前头了。
“你喜欢植物?”看着走得慢半拍的雅人,直人忽然问道。
雅人反问:“你不喜欢?”
“也不是……”雅人忽然坦率,让直人有点意外了,反应过来,他又好像强调般说道,“这是好事。”
雅人像被这句话钉在原地。直人走出几步才发现,疑惑地回过头来。
“你不喜欢。所以,你听到我说喜欢植物,才会高兴。这就是,你想在我身上找到的东西吗?”
雅人的语气带着微愠。连表情都变了。他的视线,让直人动弹不得。
“那么你,为什么没有变成我想象中的样子?这副、破烂的身体是什么?你不是得到心脏了吗?不是住在外面的世界吗?怎么你会是和我一样的……!”
他的身体禁不住微颤。眼前是他的弟弟。
『我们见面好吗?』
他已经忘记当初发这条短信的心情。
为什么要见面?要确认什么?要谈什么?甚至,我要怎么称呼他?
他会是、非常快乐地活着么?
依稀记得,自己就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,到了失眠的地步。迷迷糊糊的,既像等不及去找他,又像逃避他的到来般,本能地走到街头上——
但是,我们见面好吗?
但是,他们还是遇上了。
直人先是震惊,随后,却觉得一口闷气不吐不快,忍不住语气恶劣起来:“你呢?亏我一直觉得,自己是夺走哥哥心脏的人,知道你活着我也想过……但是你居然像个活死人那样,你居然和我一样!”
“你凭什么责备我!你又不像我,已经看到尽头了!这些让人疲倦的奇迹在我身上够多了!”他忘记了身体上的差距,居然揪住了直人的衣领。
“我就有责任满足你的想象,你就只需怪我不配合了!”直人抓住他的手,使劲掰开了。
“我没办法啊!你要的东西,我根本不懂啊!”
直人没吵下去。慢慢地,他放开了雅人。
雅人觉得世界安静了。凉凉的有什么挂在脸上,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哭了。
雅人的泪很浅。不一会流光了。那里面依然空空一片。
“……好蠢。X的!”不知该向何处发泄,直人一脚伸向垃圾桶,却忽然顿住——
他不可能认错父亲的背影。
“雅人,你能跑吗?”
后者看着他的脸色,大概猜到了。
他点了点头。
没等向坂姐妹反应过来,就被两个男生拉着跑了。
在这个到处布置精致,适于漫步观赏的公园,狂奔是件很失礼的事,但两个少年都尽力跑起来——
草木香气混着暑气酿成的熏风,在四人身边带起一阵凉意。和少女相比,为首的少年们明显比较喘,大口大口吸进空气,跑得那么快,脸色却愈见苍白。
终于到了一片浓密的芭蕉树阴里。瘦弱的少年有点受不住了,捂着心脏、腿一软就往下摔。他拉着的少女反而捞了他一把,免得掉到地上。
直人也没好到哪里去。心脏在狂跳,不过,和排斥反应不同,他能感到随着跳动血液也源源不断地流向身体各处——这是为了他在跳。
和收到雅人的短信时一样的、它承认了他了吗?
那是因为……
“我们,虽然都是步向一样的毁灭,也一样无能,搞不清……为什么走上两条路却像只有一个人。但是,雅人。”
直人笑了。
“我问你,现在我要死了,你会把你的心脏给我吗?”
雅人的意识有点模糊。但仍颤抖着苍白的唇,一字一句的道。
“如、果、你、早、一、点、问,我、会、答、应、的。
直人大笑出声,像是胜利了般。
“不。最好你这辈子永不答应。”
父母的声音传来,渐进的脚步声和向坂姐妹的声音交织一起。直人伸开手,大字型地倒在草地上。渐渐的,他们睡着了,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
终章

“雅人?”
久违的,母亲的声音响起。昨天医生批准了可以出去玩,第二次了。和7楼其他病人不同,他没有家,所以身体比较好时,父母就会带他去外面玩玩,吃吃饭之类。7楼传下来的规矩,到他这里,就变成了“医生第三次让你出去玩时,便是最后了,做好死在医院的觉悟吧。”
好像比原版的更残忍。
但是不是这样,他无从判断。对于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,精确地描述并没任何可咎的。他自己感觉不到“残忍”。
去的还是芷木园。事实上,那些花花草草早看腻。之所以带他去这里,是“新鲜空气有益”的缘故。漫步似乎也被视为有助健康。只是,他本人并不重视那些。
他甚至庆幸,这种日子到头了,可以停止咀嚼模糊的外界记忆和机械重复的时日。
近来,连曾经喜爱的折纸,或者亲手种下的水仙花,都不能引起丝毫感觉了。
这就是死去的感觉么。
还是,在4岁那年,他就真的死去了呢?
想象一下,他刚知道他的弟弟还活着。
“他活着,而我是不是,本来就死了呢?父母的说法是,双胞胎中有一个死了。如果死的是我,那么活着的就是他吧。”
弟弟在外面。而自己在里面。对这个,他看来完全无关的世界来说,活着的就是弟弟。
简单的道理。
“但是。我真的死了吗?”
这个时候才萌生莫名的恐惧。
他的笔止不住地画下一连串问号。16开的笔记本,满满一页疑问,他的日记快要写不下去了。
一次无聊的出行,再也没有感觉的心,以及看得到的生命尽头。
不知不觉,把之前编好、却一直不敢发的短信一股脑儿全塞给那个号码。
『我是雅人。』『你做了移植手术,活下来了吧?』『在你看来我死了……但现在,还不是』『我在A市的医院』『我们见面好吗?』
……
静静的拿着手机。良久,他才移开视线,看了一眼那15cm的夜空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风见雅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简单。这种简单看似无尽。
疯狂的旅行结束后,他回到7楼,直人回到临海小镇。醒来仍是白色床单、墙壁和窗帘。早餐、Helper布置的功课、医院庭院里的水仙花。午饭后,折纸、电视、学习。晚上看点书,早早睡觉。太阳永不偷懒,如此第二天又是轮回。
唯一不同,便是Helper又换了人。偶尔,他会怀念绫香对他肆无忌惮的态度。视线所及,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、敬而远之,这样很安静,相对地也很无趣。
但是,绫香没有再回来看望过他。
他很清楚,这也是最好。虽然不解绫香对自己是什么看法,但前辈们的经验早就告诉他,和谁都不要太亲近:这是唯一的救赎。
在到达终点前,都要这样生活。
其实也许不坏。至少他还能走动,看点花草,做点折纸。
至少能咀嚼他们已经遗忘,或者将会遗忘的回忆。而他必定终身难忘。对那段记忆来说,他算是特别重要的人吧。
就在这样的日子不知重复了几天,但不会太多的,某天。
父母来到他面前,告诉他,直人死了。
雅人开始时不大相信,毕竟有过被欺骗的经历。然而他信不信阻碍不了丧葬事宜的进度。他第一次回了家,去过直人住过的公寓,也见到太久没见的祖父母。临海小镇的屋子,比自己中老旧很多。如此他仍没实感。
直到站在葬礼现场,黑色西服包裹着纤细躯体,他更像该躺在里面的人,偏偏棺材里的,却是身材比他好得多的直人。
禁不住,又哭又笑。
用直人的话来说,就是彩票中奖了,炸弹爆炸了。和出门遇上车祸一样的几率。
雅人以为自己看到尽头的、已然不多的寿命很脆弱。却往往忘记生命本身都是脆弱的。只不过是又一次排斥反应。每次都可能送命,直人走在他之前。
他却靠自己残破的心撑到现在。
礼成后,他和向坂姐妹,陪着父母送了弟弟最后一程。
现在,活着的是他了。
模糊的重影,终于合成一个。
但是,却比他自己丢失生命,更难漠然以待。
失去未来的生命,是在折磨当事人,还是未亡人呢?
他第一次好好看看自己的父母。年纪大了,却不得不经受更多风雨的可怜人。
双子中只有一个能活,抉择权在他们手上,将心比心,是否对当年的父母亲太过残忍了?选中的儿子却比他这个弃子还先一步离开,是否太讽刺了?
真的,雅人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是有同情心的。久在医院,见惯生死,就连直人死了他都有点麻木——但他居然同情起,这对被命运嘲弄的夫妇。
他多了项任务。尽量让他们,展现笑颜吧。即使只有一天,那个即将到来的第三个出行日——
你要是再问我同一个问题,我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,直人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“风见直人……直人还活着吗?”
捉住绫香,他郑重地问出这句话。
看到手机闪烁的名字那瞬间,平常处于瘫痪状态的大脑开始了高速运转,一时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想明白了什么。但过后回想,却觉得那瞬间他便明白了这个弥天大谎的来龙去脉。
明明是个,早已舍弃的大脑。
这是医院生活的法则,久在此处的雅人自然深谙此道。
绫香反应也很快,迅速收起僵硬的表情,下一秒便是从容笑脸:“怎么可能,是同名同姓啦。”
但那点僵硬就够了。
捉住绫香不注意的片刻,轻易地从她的背包中拿走了手机,记下了那串号码。
感觉记忆好久没那么准确过。
疗养院的生活是漫长的、看不到尽头的重复,但是习惯这些后,来到7楼,时间却开始了它特有的运转。
从外界进入7楼的人,可能会觉得时间停滞了吧?这是全院唯一不进行治疗的地方。从那时起,生活就剩下单色。前提是,他们是从外面来的。
这就是雅人最特殊的地方。他从一个看似无尽的单调世界来到另一个,能目见尽头的单调世界。是解脱吧?
踏进7楼,他居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。
是的,他肯定是这么想的。是的、对的……对吗?
打开自己的手机。上面只有父母的名字。像给小学生用的,设置两个直拨的快捷键就可,其他功能他几乎没用过。
颤抖着手指、按下那串号码。
是吗?说谎的吧?
来到7楼后变得更为开朗的自己、坦然的自己、如回光返照重拾笑容的自己——
那个躲在身后的影子,虽然似有若无,却在他的笑容背后说着:
假的。
他的心脏每跳一下,都像要尽了力气。然而越是倦怠,越是无力维持坦然的姿态,就越是掩盖不了那个声音:知道直人活着那时起,听得越来越清楚了。
你害怕吧?
即使是这种无意义的日子、即使是得过且过的人生—
看,心在跳吧?
每跳一次就近了一步。
那个、分离出去的影子,在体外生存着的,会惧怕死亡、留恋人世的自己——
他颤抖着声音,代替这个虽生犹死的自己,对着电话道:
“……你是直人?”


【END】

终于都发完了~
这次是第二次写《水仙》同人文了。和旧作《追逐倒影》相比,这次原创度大了,气氛文风都不一样……也是我写过的最狗血的故事。双子青梅竹马什么的请自备避雷针……
告诉自己要写个情节性为主的故事,但果然主观介入严重,不知不觉地在文里抒情最糟了0rz
不过能写完连自己都意外。
要是有人看会很高兴的。欢迎围观。  
  
作者:唯希 2010-10-19 13:20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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